张立宪×吴琦:这年头还怎么做读物

前不久,《读库》主编张立宪(老六)邀请《单读》主编吴琦做客他的直播间。

聊天从非虚构开始,两位媒体行业出身的主编,交流了各自对好的非虚构作品的理解,并谈及它的意义和局限。身为编辑,需要的不单是辨识作品的能力,也要去处理与作者、读者的关系,两位主编也对此做了分享。

最后,他们聊到了更务实、具体的经营问题,包括在今天的环境中怎么提供给年轻人好的工作环境,文化行业如何和其他行业互动等等,寻找文化机构更好地走下去的方法。

以下是全场的文字实录。

从去年开始,《单读》和《读库》开始做联合订阅,今年联合订阅计划的详细介绍在文末,如果你同时喜爱两个出版品牌,可以点击下方加入我们。

读库 × 单读:非虚构的力量

谈:张立宪、吴琦

对得起读者的”追杀”

张立宪:今晚直播,坐在我对面的,是《单读》的主编吴琦,而不是大家盼望许久的许知远。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是许老师吗?

吴琦:我听说许老师现在在海南冲浪,还在拍节目。我们现在已经丧失了对许老师的”控制”。

张立宪:这么舒服的老板,我为什么当不了呢?那吴琦先跟大家解释一下,单读、单向街书店、单向空间和许知远之间复杂的关系。

吴琦:所有以”单”字开头的故事,都是从单向街开始的。在圆明园的院子里,那家书店一开始的名字叫”单向街”,但最后注册的时候,”单向街”的商标被抢注了,所以我们公司就叫”单向空间”。

我具体工作和负责的,所谓”单读”,说它是出版物也好,多媒体也好,属于单向空间下面的一个内容品牌。当然许知远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了。单向街、单向空间、单读,其实都可以算是他的锅。

张立宪:当我们把许知远老师当成一个文化人的时候,他已经变成一块吸金石了。

吴琦:对。文化人的吸金石。

张立宪(老六,左)和吴琦(右)

张立宪:我太羡慕嫉妒恨了。那你再跟大家介绍一下《单读》。

吴琦:其实《单读》说小也不小。从 2009 年创办到现在,也有十多年。但刚开始,它是一个比较随意、任性、偶然和不稳定的内容品牌。

可能天然的,他们觉得像书店这样的公共空间,周围一定有一帮能写的人,所以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出版物。但是这个出版物具体以什么样的频率出现,要不要挣钱,怎么卖得更多?我想没有太多人去特别理性地考虑。

张立宪:在这十几年间,两本《单读》出版间隔最长的时间是?

吴琦:超过一年。很有可能今年出了两本到三本,但是第二年一本都没有出。

张立宪:这么任性?那间隔最短的时间是?

吴琦:可能就是在我加入之后吧。一个季度,三个月,也是我们现在认为比较正常的出版周期。

2020-2021 出版的《单读》Mook

张立宪:《单读》《读库》捆绑在一起联合征订,对于你来说,就必须要固定出版频率,完成这种刚性兑付。那现在你答应订户的出版频次是什么呢?

吴琦:我们现在还是尽量按照季度,一年出版四本。当然可能做不到像《读库》那么稳定。比如我们想的是,这个季度四月要交付,但很有可能拖到五月。

张立宪:在我的噩梦中,全是被读者催着问,怎么还不出?居然在你的心目中,我们已经算稳定出版了。

吴琦:就看跟谁比,您如果看到读者对我的追杀,可能就会释然很多。我加入《单读》之后,拿着工资,必须得对得起它给的钱,所以不能像之前那么任性,两年才做出一本,那就说过不去了。我们希望它在出版形式上变得更规律、正常,对读者更负责任。

我们依然认为,非虚构是我们最重要的背景,是我们想要努力的方向,但同时我们拥抱虚构的世界。

张立宪:这跟你个人的职业背景也有关系吗?

吴琦:对,我想是有关系的。来《单读》之前,我跟六哥有点相似,都是做媒体出身。我之前主要是做文化类的媒体工作,一直跟写作、诗歌、电影以及其他艺术门类有交互,不纯然是非虚构的背景。

吴琦:《读库》的基因可能历史更长、更坚定一些。

张立宪:是的。可能我自己的文学基因会弱一些。所以这也是今天我们聊天的主题,非虚构的力量。

2021 年推出的《读库》及读库本

什么是《读库》欣赏的非虚构作品?

吴琦:您有没有想过,《读库》有一天也向文学或虚构的世界敞开?

张立宪:我觉得我做不了。我个人不具备文学作品的编辑能力,也没有这方面的编辑经验,有点望而生畏的心态。非虚构作品的标准比较好掌握,或者说一部非虚构作品写得是好还是坏,大家对它的判断不会出现特别明显的分歧。但是小说的话,分歧就太大了。历史上所有的文学杰作,都有过被退稿、被埋没的经历。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作家远远少于不获奖的、了不起的伟大作家。这太难把握了。再加上我是学新闻专业的,毕业后从事的也是媒体工作,天然的,文学基因就是个弱项,所以在做《读库》的时候,也会扬长避短。

吴琦:您说到对非虚构作品的判断标准,其实在我的日常工作中,或者我们编辑部的讨论中,有时候也是不稳定的、众说纷纭的。不管是对媒体的,还是一些作家的非虚构作品,都存在争论。我不知道在编辑的具体实践中,对于什么是好的非虚构作品,或者是《读库》愿意发表的、认可的非虚构作品,您可以比较清晰地用文字描述出来吗?

当然了,要说文学作品,那就更是浩如烟海,更庞杂,并且我们需要补的课就更多。大部分文学作品的读者,可能读到传统经典文学就不错了,读《悲惨世界》、狄更斯、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可以。对于现当代的、后现代的文学流派,我们可能都知之甚少。国内所谓的先锋文学也是处在这种又”诸侯争霸”,又补课摸索的阶段,不确定性就更高。

说回非虚构也是这样。我们经常能看到很多非虚构作品东施效颦的部分,也能看到扯虎皮做大旗,矫揉造作的作品。我们一点都不用避讳,这都是刚刚踏入这个领域,或是刚刚具备这种可能之后,必然会失衡、失态的结果。

吴琦:那对《读库》来说,具体到编辑方针,它欣赏的非虚构作品是什么样的?

另外一个,就是非宏大叙事。所谓宏大叙事,这种全景、全局的非虚构作品,太难掌握了,因为这跟我们操作者的职业能力有关。他能不能胜任?有没有理想的采访环境,搜集信息的土壤?对方是不是配合,是不是认同非虚构的文化?都有关系。就比如说人物专稿,当你去采访一个公众人物时,他反复说了多少遍的套话、车轱辘话,还是会给你重复。或者最后你终于挖掘出一点非同寻常的、此前采访中没有暴露出的东西,你写出来了,他不高兴,或是被大公司的董秘、明星经纪人、公关公司给拦住。他们受不了不那么”伟光正”的真实。在那样的语境中,真实确实很容易打折扣。

电影《又见奈良》。《读库 2002》收录了吉井忍写作日本遗孤问题的文章。

如果老认为这样写不规矩,那就完了

吴琦:像六哥说到的,专业作者的作品,或者是宏大叙事,我不得不说《单读》在这些层面上都在做工作。我为什么说起文学的选题,其实是我注意到,非虚构写作可能随着媒体行业有一些起伏变化,但是对于文学,比如诗歌、小说的兴趣,文学青年的脉络其实特别稳定,永远都有人想写诗歌。所以我们有一部分的工作,是从这个圈子里寻找那些还能写出打动人心的小说和诗歌的作者。在选择模式、编辑方针上,跟《读库》有这样的不同。

但是,另外一方面,我们也很努力,想要去找真正的非虚构作品。业余的写作者当然很多是通过非虚构的方式来写作,但我就遇到一个问题。比如当你得到一篇比较业余、原始的稿子,你能看到它特别好的质地,那种真实和那种接近,不管是接近生活现场,还是接近人心深处,你都觉得,这是一个职业的、有套路的人写不出来的。但回过头来,编辑能从哪些方面介入?对这样的文本做编辑,如果我拿出编辑的套路,很可能就和文本本身冲撞,或者无法形成对文本更有利的帮助。

张立宪:编辑如果老认为这样写不规矩,那样写不规范,那就完了,对吧?

所以,首先,编辑要有足够的宽容度,或者是和读者之间形成共谋。我相信《读库》的读者是有这种宽容度的。他不至于说,这不符合我的预期,或者这和他看到的其他特别规范的文章不一样就受不了,甚至认为拙劣。他不会这么想。所以当编者、作者、读者之间形成这种共谋或共识,我们编者再去宽容地对待这些作者,就有这种可能。

《读库》里的很多文章,有的是浑然天成,编辑的余地很小;有的需要反反复复邮件来往几十次,最后打磨出来。但不管是哪种情况,到现在为止,有十几年了,我们没有发生过太多的不愉快。没有作者说你怎么把我的稿子编成这样,最后怒气冲冲,再也没法见面。

我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学到了很多,我编着编着,忽然发现原来固有的理念需要做一些调整。新一期《读库》里的一篇文章就是这样。这篇文章的作者从农村出来,考上大学,最后成为大城市里的人,但他逢年过节还要回农村。当他春节回去的时候,听说离他家不远的一个老农民上吊自杀了。那个人上吊的原因是什么?或者那个人有什么故事?他知道的并不多,因为他也多少年才回家一趟。但是他觉得,那个人应该被写下来。最后文章写完,发到我的邮箱里,我一看,就认为这是一篇好文章,但又觉得有些不足,就是对自杀的这个人掌握的东西太少。我就跟作者回复,能不能再补充一些?您再去问问父老乡亲们。当作者尽可能做完补充之后,我再看那篇文章,依然认为是有些不足的。

那这时候怎么办呢?我突然就想,这种不足,正有不足的价值。这个价值是什么?就是对于一个默默无闻生活了一辈子,最后不管是患抑郁症,还是出于各种原因选择结束生命的人来说,他可能就是不可能给这个世界留下太多的细节,甚至也留不下什么顺理成章的原因或逻辑链条。细节、逻辑的不完整,可能恰恰更有价值,它比一篇各方面都能说得通的,融会贯通的文章更有价值,说明这就是我们很多生如草芥的人的命运。

当时这么一想,我一下觉得这篇文章不用再补了。作者已经想尽各种办法去打捞,他打捞不上来的,就是打捞不上来。但这并不说明这篇细节存在缺失的文章就不是一篇好文章。我的编辑理念也有了一些调整、变化。

这篇文章现在读者们还没有看到,如果疫情防控比较正常,希望大家能在六月收到《读库 2203》。这也就是我作为编者,我们几万个读者,还有散落在各处的作者,大家互相影响、彼此学习、共同提升的过程。

电影《心迷宫》

吴琦:这让我很有感触。老说编辑是把关人,好像编辑在作品中做了大量的工作,但其实编辑从作者那里收获很多,尤其是那些反套路、反高潮的东西。

张立宪:这甚至对我本人形成了巨大的影响。现在的我可能和编《读库》之前的我,完全是两个人。我看的大部分文章都是野路子,不规矩、不标准,都有毛病、缺憾。但是看多了这种所谓”异质”的文章,慢慢地发现,会有一种免疫力、抗击打能力,我觉得挺好的。

这个时代里的自我表达,也是非虚构

非虚构本身,一方面可以被定义成非常窄的,机构、媒体或者是新闻作品那一类。但是另外一方面,我总是想把它推到一个无法被定义的局面。比如日记,我们的聊天、谈话,所有的传记等等,都是非虚构。你的只言片语,大家在微博上的发言,这个时代里的自我表达,也是非虚构。

张立宪:从这个意义上探索,比只是去它的窠臼里寻找符合它的规定,要好玩得多。

吴琦:这是不是也能解释为什么咱们都从媒体溜出来,好像怡然自得地在做别的事情?

张立宪:对。从这方面来说,我们的很多文章都有一定的先锋性,或者叫实验性。这种先锋性和实验性在一份大报、传统杂志、百年老店里,是要被剔除,发不出来的。

吴琦:这个先锋性的问题您之前聊过吗?《读库》的文本放到今天的中文世界,它所占据的位置是比较先锋的、实验的,我好像比较少看您聊到这个。

张立宪:大家想当然会觉得,老六是一个文艺青年,当然现在可能是个老年了。读库的读者也都是一些文艺青年、文学青年。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,但如果你就给文艺青年看文艺,跟文学青年聊文学,是没有出路的。因为他从别处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文学和文艺。那么读库恰恰是希望让文艺青年变得不那么文艺,让文学青年变得不那么文学。我原来也的确是一个”文青”,但是在编《读库》的这十几年中,已经变得不那么纯粹了。我其实也是在拓展我们读者非文学、非文艺方面的感知力、宽容度,甚至是更皮糙肉厚的那一面。

一旦出现一个”非”字的时候,它的天地更广阔。你指不定会遇到什么,这种冒险、尝试还是挺有意思的。这么多年下来,我和读库的读者们也形成了共识。当看到这样的文章,一开始你会说,怎么这样的文章也能发?但是再一想,如果整天看的都是符合你预期的,那还有什么意思呢?所以慢慢的,大家就习惯了被冒犯的感觉,习惯了这种不符合自己预期,不符合此前阅读习惯的文章。

电影《瞬息全宇宙》

吴琦:那我又想到一个问题。现在关于疫情或其他大话题的讨论,还是有很多机构、媒体的非虚构文本流传出来,而且是广为流传。我不知道您日常会阅读这类文本吗?在您的阅读范围里,它占多少比例?

张立宪:读者有各种各样的阅读,精读、泛读。我们做编辑的,还要介入其中,从一个读者变成读者加作者。从开始编《读库》之后,机构的非虚构文本,我已经阅读得比较少了。当然也可能跟我此前已经在那里头工作了那么多年,有一种职业疲劳感有关。如果说《读库》的很多文章不符合预期的话,那机构的文章也不符合预期,它们都存在各种各样的局限,有巨大的缺憾。而那种缺憾和局限让你看着都着急,所以就不折磨自己了。

其实现在我也能感受到非虚构的局限。当你抓不住细节的时候,你就不能去写。读者一旦发现你在撒谎,或者你自己不诚实、靠想象去编造的话,会受不了。这时候就会发现它有巨大的局限。你挖不到的内容,不能靠想象补足。这种补足不只是外在的、细节上的,还包括心理活动、情感上的。

编了十几年这种文章后,我也经常会觉得,如果能用小说来呈现它就好了。比如我们刚才说到的,上吊的老农民,你靠非虚构的方式采写,永远采写不到。因为他的家人跟他来往很少,也说不出个所以然。那怎么办?了不起的小说可以当此重任。所以,我现在也特别能理解《单读》开始引入虚构文学的基因。

纪录片《黄河尕谣》

吴琦:沿着您刚才说的,机构生产非虚构作品的种种障碍,有的可能是主观上的,有的是客观上的。这种障碍其实也决定了我们现在绕弯路的原因。很多话我可以直接讲,但可能我不知道怎么讲,或不被允许这么讲。通过一篇小说,或者一首诗歌,反而讲出了我真正想说的话。

前段时间,”单读”公众号推送了一篇文章(痛苦必将是真实的 | 在疫情中写诗),是在上海这一轮疫情中诗人们写的诗。之前我也觉得,可能诗歌通常是一种高雅的,或者不知所云的文体。但当诗歌的作者开始面对现实说话的时候,你反而能读进去,而且能感受到诗歌的力量。所以,每种文体和社会变迁之间的关系,也是动态调整的。你以为它已经不行的时候,它可能又有反弹的力量。所以推送诗歌的选择,多少有点有意为之。

另一方面,我们变得被动。当生态发生变化,我们感知到变化而做出反应。当反应越来越强烈的时候,我其实从文学里也可以得到大量的,原本以为在非虚构作品里得到的东西。所以最后《单读》就变成很多人说的”四不像”,怎么每一期题目、主题、风格、文体都不一样?我也收到很多来自读者的不解和投诉。

张立宪:但是可能读者在乎的,也恰恰就是不知道《单读》下一期是什么。

吴琦:我希望我们的读者这么看待我们的选择。

张立宪:我们学新闻专业的,不管是在上学阶段,还是后来的实操阶段,都有两个基本原则。

张立宪:美国的新新闻主义也是这种理念。

电影《华盛顿邮报》

持续地用绵长的劲做各自的工作,

是编辑工作当中最充实的部分

吴琦:包括现在可能在欧洲以写作为生的人,我不知道是不是被环境所逼,反正只要有口饭吃,让写什么就写什么,并且能够按照写作的基本原则、标准交付稿子。这种虚构与非虚构的交融性,可能变成必须得面对的题目。当两种标准交融,你作为一个编辑,要怎么拿捏尺度?当然,非虚构作品中出现假想性的东西,那肯定不行。如果出现文学性的描述,没有紧贴现实,但还是围绕着主题或者某种氛围,那算是好的非虚构作品吗?还是说它是某种变种、另类?

我会遇到这样的问题。作者在写小说的时候,常常援引特别具体的、非虚构的现实。有的可能故事大框架来自于社会新闻,人物部分来自于自己的亲身经历。当你读出来的时候,我不知道是不是也意味着,作者想要与你达成的共谋失效了,被识破了。这是不是像您之前说的,在草创、初级阶段,没有特别成熟的作品出现的那种叙述?

张立宪:西方有职业撰稿人,比如我就住在北京,大家都知道我很能写,所以都找我写。可能这个月《纽约客》邀请我写一篇”北京疫情”,下个月《每日镜报》又邀请我写一篇”北京冬奥”,我什么都能写得很好,也会得到非常丰厚的回报。这就相当于我是一个订制中心,你要什么,我就给你做什么。但这跟我和对方的匹配程度有关。《纽约客》向我约稿,我知道《纽约客》的风格是什么;《每日镜报》,甚至《花花公子》向我约稿,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写。反过来,对方的平台也会对我有各种约束,甚至会有事实核查。比如我交了一篇稿,他们会直接说,稿件里提到吴琦,那你把吴琦的电话给我,我打电话问问吴琦是不是真的说过这些话。平台也会对接受订单的人有各种要求。

我想未来我们可能也是这样。比如我们知道《夜晚的潜水艇》作者陈春成文笔非常棒,可能我就跟他联系:我是《读库》的编辑,能不能约你给我们写一篇稿?他如果不知道《读库》,我们会跟他说细些,但他如果知道《读库》,可能迅速就接受了我们的订制。这可能是未来非常重要的趋势。

吴琦:在未来,《读库》也会用这种方式工作吗?

张立宪:以前就是。比如第一期《读库》就有东东枪采写郭德纲的文章。包括现在也是,我曾经在微软亚洲研究院做分享,对方问,你为什么来我们这儿?我说这叫贼不走空,我来做分享的另一个目的是来看看这里有没有好作者,因为我一直觉得缺一个写”数字英雄”系列的作者。

最近四五十年,互联网、数字技术对人类影响最大,大过其他一切事物的总和,但其中划时代的人物、划时代的技术,我们有没有好的描述?西方有很多现成文本,但是我们自己有没有本土化的写作?我一直在找这样的写作者。

那天去的时候,我还带了一个同事,她是一个很勤奋的写作者,就在自己的个人公众号里写了:老六希望找到人写”数字英雄”系列这件事。半年之后,有一个接单的人出现。这个人问,”数字英雄”系列有人写吗?如果没有,我想写。这就类似”滴滴打车”的模式。有人下单,相互匹配,有人接单,在未来是非常可能的。

吴琦:“滴滴”是系统匹配,但是咱们的工作还是得有一个人,比如说编辑要介入,由他来判定匹配是不是成交。比如你想写,我还得琢磨你是不是能写,或者我要有基本判断。

张立宪:接单的这个人,已经为读库写过很多文章,我对他有所了解。一听说他要写,我简直谢天谢地,恨不得马上鞠躬九十度。完全是”终于找到你了”的那种兴奋。

包括今天上午刚跟一位作者沟通,他去年给我投稿,关于西北窑洞的。现在的老百姓已经不住窑洞了,相当于采写已经消失的民间建筑。他发来的图文,角度很好,画功也好,但文字太弱,有细节上的缺失。我就给他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,说您能不能再去一趟,再捞点素材回来?有写作热情、欲望的人,你拦都拦不住。这哥们今年春节后马上就去了,采访了八十多个人,好几个村子。我们又聊这些素材怎么用,什么以文字表现更好,什么以图片表现更好。因为不可能就写八十眼窑洞,窑洞之外也有各种信息,当年盖一眼窑洞是多少钱?老百姓为什么不住窑洞了?老百姓现在住的房子是多少钱?原来搁在窑洞里的家当和现在老百姓的家当分别都是什么?这些都是比窑洞要丰富得多的,更有价值的东西。

我们愉快的对话结束后,我相信他也是拦都拦不住,可能到月底又能交第二稿,然后我们再继续打磨。这样就有一个相互的,我们共同把作品完成的过程。

吴琦:听您说这些,我特别羡慕。我也说一个我日常工作里的场景,在这个场景里,我和作者已经匹配上,都认为可以一起工作。您跟作者的这种沟通,或者一起来打磨一篇文章的场景,应该也有比较失败或不太成功的例子。但我的确常常跟比较专业的,至少以文章、报道为生的写作者沟通,我也时常会接到主动打来的电话,说我们一起聊一聊,写点什么,或者有什么题目一起来讨论,共同促成不管是一篇文章,还是一本专著,甚至是一本书。我遇到过成功的例子,但是成功比例非常低,有可能我跟一百个人聊这事,最后能有十个人真的做了,并且交付最后的成品,就非常了不起了。

剩下的作者,大多给我的印象是,都有特别美妙的写作计划和听起来天衣无缝的创意,既考虑到自身的特点,周围可以接触到的信源,也看到今天大环境中需要的议题,比如互联网或是时下热门、时髦的议题,可是他就差中间的劳动环节,永远停留在想法。这个时候,我作为编辑,甚至朋友,在旁边瞪着他,好像也错了。

日剧《重版出来》

张立宪:未来如果有钱了,我一定要拍一部跟”007″系列并驾齐驱的电影,叫《006 大战拖拉机》。这么多年,我跟各种各样的作者打过交道,不是说对付拖拉机有经验,而是你要辨别出谁是拖拉机。有的人的拖拉是不可救药的,你千万不要跟他捆在一起。

吴琦:怎么辨别呢?

张立宪:这说起来就太复杂了,因人而异。比如今天直播,我说拖拉机有六大特征,可那些拖拉机都在仔细听着呢。他现在没写稿,在看我们直播,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怎么辨别出他们来。

我的意思其实是,大家的写作动力、热情和能力,都是各种各样的。有的人是动力不足,因为他是激情爆发式的,当他产生一个想法,当天晚上兴奋得睡不着,但第二天,那股劲儿就下去了。劲儿特别绵长的人才行,他可以持续发力。还有的人是想得太好,但是力不从心,有的人是在执行过程中遇到各种问题……对我们编辑来说,需要分清这些人。有的人你还真的就不能抱太大希望,但是有的人,尽量去提供一些帮助。我认为应该让许知远老师来看看我们的直播。许老师现在挣钱了,挣钱干什么?提供帮助。就像《读库》,正因为我们有几万个订户,才能让作者们收到还算满意的稿费。

我们有一个作者,他列下很庞大的写作计划。我需要这样的书稿,就说您开始写吧。后来我去他的城市拜访,了解到,第一,这兄弟没有工作,专职写作;第二,他是重度社恐,除了写作也不干别的。我应该怎么做?我问他需不需要预付稿费,他当时没有答应。后来我回到北京,过了一段时间再问,他说需要。于是,我们支付了一笔预付稿费。我很开心,因为有读者的支持,我们有能力这么做了。

预付稿费不是制伏拖拉机的唯一招数,拖拉机靠这个不管用。我能看出这个作者的确想写,即使他原来准备用八个月,最后用了十六个月,也是因为书稿让他不得不花时间,并不是他自己懈怠造成的。对这样的人,我背后有一个强大的、几万人的团队支持,我愿意给他预付稿费。未来如果我们有选题需要财力支持,甚至在执行选题之前要做足够的准备,我们也能交这份学费。

这是《读库》能够做到的,我们提供物资上的支持,让作者把事很爽地干完,拿到很满意的回报。这份回报,除了那点稿费之外,还有成就感,包括接触中的愉快,他一句话,让我脑袋一热,或是一下就打开了某些东西;我一句话,也一下让他打开,就是那种愉快感。再加上彼此尊重、信任,获得被人需要的感觉、职业尊严等等,这些复杂的东西糅合在一起,就形成了鱼儿离不开水的感觉。

吴琦:托马斯·伯恩哈德把他和编辑的关系形容成安全网,其实也能描述我们和作者的关系。彼此的默契和认可程度,让我们自己觉得舒适。用您的话来讲,持续地用比较绵长的劲儿去做各自的工作,编辑以十年为单位,写作者可能用更长的生涯投入写作,如果能形成这样的关系,可能的确是我所谓的编辑工作当中最充实的部分。

张立宪:这就是彼此成就。

托马斯·伯恩哈德

这一代人被给予很多财富,

但他们也负担了很多

张立宪:我特别好奇,现在《单读》编辑部有多少人?我习惯把所有人都叫编辑,因为现在都是全流程或全工种编辑,其实已经不分什么案头编辑、市场、发行、营销等等。

吴琦:我们大概是十一二人的团队在顶着《单读》的名号”招摇撞骗”,处理这一大摊事。百分之八十是九零后,这和《读库》的情况像吗?

张立宪:我们团队中七零后已经寥寥无几,八零后还有相当一批,相对来说我们的工作还是需要经验的,但是九零后真的已经是主力了。

吴琦:对,在我们那,八零后也非常少了。

张立宪:那我们还是八零后多一点,我不知道这是财富还是负担。

吴琦:我觉得是财富吧。八零后可能可以做一些实际的工作,是真正出活的年龄。有时候,看到周围的年轻同事,感觉当然很好,但也会想其他更有活力、更能干活的人去哪了,他们在哪个行业里?

张立宪:《单读》对年轻编辑,或者年轻同事的培养,包括对他们的感觉是什么样的?

吴琦:这方面我可能没有什么发言权,因为不知道怎么培养。我很少以一种知道什么是对的,或者知道怎么培养的方式去工作和交往。还是用您的话来回答这个问题,我挺期待团队里面的人是那种非干不可的人,有拦都拦不住的劲儿,他才有可能在像今天这样,有这么多诱惑的环境里,选择做跟编辑、出版相关的工作。

从管理或人情交往的角度,我们可以努力地提高待遇;遇到比较丰厚的项目,可以分给大家更多的奖金;不用特别严格的考核制度,不用上下班打卡;内部沟通也可以相对民主,不是粗鲁和权威式的……这些方式,我们有意无意地都在做,但是坦白地说,这些都不是对症下药的环节。如果不是自己情愿、内心喜欢,你可能一切都做好了,人家也不愿意全心投入。

而做类似《单读》和《读库》的工作,如果不是全心投入,没有那种劲儿的话,总会挠不到最痒的地方。这一方面指他们自己的获得,另一方面,就是前面咱们聊到的编辑和作者之间的关系。如果我们互相交付达到一定浓度,很多事不言自明。我们给彼此支撑,可以把事情做大。但如果大家都有所保留,只是混一口饭吃,拿着鞭子踹一脚、抽一鞭才往前动的话,你想再多办法,你是一个再好的人、再好的领导,可能都很难跟他们形成更长期的伙伴关系。

日剧《重版出来》

我在《单读》的时间也不算长,但是在年轻同事的眼里已经长得不得了。一份工作能够做五年以上,对他们来讲挺麻烦,是不可想象的事。我不知道这样想是不是悲观?我总觉得你得找到内心深处有火苗的人,当你遇到这种人,你就努力地去和他互相燃烧。对这个问题您是怎么看的?

张立宪:其实我也感觉到,在我们这个行业里,所托非人的情况太多了。真正兵对兵,将对将,可丁可卯的事儿太少。二三十年前的出版行业是一个暴利行业,福利特别好,各种有背景、有关系的人都涌进这个行业。不要说花钱买书,就是把一本书推到他面前也不会看,他对书的感觉更是无从谈起。但是,他做着这份工作就会旱涝保收,因为出版行业的各种特殊政策,活得可滋润了。所以真正能够达到行业标准的编辑少之又少。

我们整个出版行业起步晚、起点低,没几个人真正在上学阶段好好学过出版、学怎么编一本书,包括我自己。毕业以后也没有什么师父带徒弟,全是虚头巴脑的东西,或者是学了很多野路子。我记得当时戴安娜王妃出车祸,三天之内,铺天盖地的全是讲戴安娜的书,各处剪刀浆糊攒攒就得了,全是这种。怎样才会有一个好编辑?也许未来会有。

我以前特别羡慕跟我大概有一代之差的年轻人。我的同龄人选择工作,大部分是为了生活,首要考虑一定是钱,心里也装不下别的。但是八零后、九零后出生的这些小孩不一样。中国难得有从小生活在富足环境里的一代,并且看起来他们能做出一些自由的选择。他们的父母已经不像我们的父母那样,给他们的空间也更大。他们生活在全球化的环境里,耳闻目睹的好东西多了,知道什么是好东西。我当时觉得,这一代人应该有所作为。西方可能也是这样,好多行业必须得是”富二代”才能干起来,你看他们都是学艺术史、考古学,去博物馆工作,包括当编辑,是吧?但现实是这样吗?

现实真的不是这样。我后来才发现,这一代人有他们的优点,被给予很多财富,但也给了他们很多负担;给了他们很多宽容,但也让他们窒息。我现在没有办法要求这些年轻人,因为他们承受的精神压力比我们年轻的时候还大。我们吸引不了人中龙凤投身这个行业,它缺乏自洽的,能够自循环,自生长的,理想的生态环境。我也很悲观。

吴琦:稍稍乐观一点,至少从我们的角度来看,《读库》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这样一种自洽和相对舒适的小环境,让真正对这个行业有兴趣的年轻一代,能找到地方落脚,慢慢地、从容地开始自己的专业工作。我也认识好多《读库》的年轻同事,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这种可能性。六哥开创的读库生态,有这样的可能性。当然他还要对抗,或者和他共处的,是更大的社会环境和社会代际造成的不平衡,可能他能打捞和遇见的人就比较局限。他也不能改变整个行业。

我比较晚才意识到这一点。《单读》在某种意义上,也得肩负起这样的,不说责任吧,但也应该考虑为他人提供这样的空间,尤其是为不管是编辑,还是每个业务端口的年轻一辈。参加书展也好,各种各样的活动也好,我们都会遇到特别热情的年轻人说,我可喜欢《单读》,可喜欢《读库》了,你们招不招实习生,招不招全职?也时常收到这样的邮件。一开始当然很高兴,后面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时,也很沮丧。

但是现在,我的钟摆又摆回去了。还是得特别认真地对待这些年轻人的愿望。如果你不认真对待他们,或者是当他们向你走近一步,而你不也走近一步,这事成功率就更低。当然走近之后,可能还是会弹开。但没事,你必须得完成这个动作。不然像《单读》、《读库》这样的机构,真的成为化石一样的存在,那就是僵死的状态,这事也就不好玩了。

大伙干着还有劲儿,是因为还有盼头

张立宪:我们这个团队,或者读库这个品牌,大伙干着还有劲儿,不是因为挣了多少钱,而是因为他还有盼头,相信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性,还有新鲜的东西。这种可能性,靠我一个人给不了,靠我们这个团队也不行,可能需要靠这个时代。但恰恰这个时代给的可能性越来越小,倾巢之下岂有完卵,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。但是我尽量做到把心态摆正。我干活图什么,最后在乎的是什么?不是为了挣多少钱,不是整天数钱就特别过瘾,也不认为读库非得发展成什么跨国公司。最后如果说挣了点家底,可能就是我们这个团队。这个团队指哪儿打哪儿,再有各种狂风暴雨,我们还是能扛得住,抗干扰能力、抗击打能力特别强。你永远不用发愁它会没饭吃、没事儿做,会把事情做得很糟,这就够了。这也是我的心态。我相信现在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。

春节后,我约俞敏洪老师吃了一顿饭。我就问他,新东方遇到去年的各种不可抗力,您是怎么度过这个难关的?他说十五年前,他就要求财务随时备足现金。备足现金干什么?第一,能够满足遣散所有员工时支付 N+1的赔偿;第二,能够满足把没上完的课的课时费退给人家。他一直储备着这笔现金,到去年,狂风暴雨来的时候,他们足以遣散那些不得不挥泪作别的员工,也把学费退给了学生家长。

我当时一听,非常佩服。我也希望读库能永远备着这笔钱。谁不想?即使再贪心的老板,也想有这么一大笔现金,可以让他有这种安全感。我问俞敏洪老师,这么大笔钱您怎么来的?俞老师的意思大概是说,他是新东方创始人兼董事长,他每年只从自己的薪水中拿取一小部分,再报销点酒钱,长此以往存下的,也就是说,这笔钱是他本该得的钱。

电影《中国合伙人》

后来我一想,也对,没有几个企业家是看自己口袋里揣了多少钱,他还是看企业能做成什么样,能挣多少钱,或者增加的社会财富是什么。读库给不了我一亿的薪水,但假如给我一百万,我也用不了,我量出为入,估算好我的家庭一年需要的开支。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,基本上都算时代的既得利益者,相对比较安稳。我们在房价几千块钱的时候在北京买了房,也没有房贷和其他开支。我也不可能去过出入乘坐私人飞机的生活。所以我想,不管读库给我多少,我知道自己需要多少,剩下的就积累给这个团队、公司。如果大家都有这个意识,我们就能多一些过冬的干粮。

我自己的心态摆正之后,希望年轻人有什么心态?你也不用客气,不用掩饰,你必须知道收入是多少,因为这样才能安排你的生活。你要知道可以租得起什么样的房子,出门是坐地铁还是打车,吃几块钱的盒饭。这是年轻人必须要考虑的问题。但是除此之外,有没有成长的空间?来年能不能挣得比今年多一些?或者团队、系统、机构在未来能不能提供这种可能性?哪怕离开读库,在读库积累下来的资源、专业能力,能不能让你配得上更好的机会、更高的收入?这些都不是靠斤斤计较,只看眼前的东西就能得到的。

很可惜的是,现在的年轻人可能生活压力太大。体现在哪里?在 2000 年,我的月收入大概是四五千块钱,那时候北京两室一厅的房租是一千二,房租占月收入大概四分之一。现在的年轻人,基本上月收入的一半得交给房东,再加上其他的成本,压力确实太大,没有我们当年那种相对从容的心态。这时候你还要求他,我觉得也不现实。我能体会到他们生存的压力,每天的焦虑。一代又一代,一波又一波优秀的年轻人,拥有大好的才华,但是没有很好的、稍微长远一点的规划和积累,或者当机会来临时,能和机会相匹配的能力都没有,这确实挺可惜的。

韩剧《我的解放日志》

吴琦:房价几千块钱的时代,我显然也没赶上,不然日子可能过得好一点。《单读》成立比《读库》晚,一直以《读库》为榜样,您说的我都很同意,但可能我们具体工作上有一些轻微调整。一直有人说年轻人怎么样,年轻人怎么生活,但我们还是得问,在年轻人之前,老师或前辈怎么做选择?整个社会施加给年轻人的压力很大,好像所有人都要奋勇往前,每年的薪水要怎么增长,要得到更大的房子。如果是一个这样前进的车轮,它总得在一个节点停下,那我们就要成为这个停下来的节点。

当所有人都追求每年利润翻倍的时候,《单读》《读库》这样的机构不以它为目标,不追求无穷无尽的增长和变化。把一个活儿说清楚、说明白,而且让这个活儿有五年、十年,甚至更长久的生命,那我们自己得停下来。特别具体的,比如我自己的收入,我就不能每天说要把工资翻倍,翻到后面就无穷无尽了。那就变成在《单读》工作,就是为了工资增长。这时候,这份压力别人没有办法帮你承担,因为这是你自己的欲望。

张立宪:最近我们刚刚完成新一轮招聘。我和大家面谈的时候,都会说可以给的保底收入,但是有没有挣更多的可能?有。并且在入职培训的时候,我们会描述得非常清晰,比如月薪想拿一万五,两万五,怎么能达到;年薪五十万,怎么能实现。不是说三年后,或是等咱们上市了才能拿到,而是你只要这个月能做到,这个月就能兑现。

并且我也可以跟大家描述的是,我们没有资方、股东,不至于最后辛辛苦苦挣了钱,都让资方给分走。我这个老板也没有那么高的欲望,挣的钱,属于你的比例就是你的。即使这样,我们都已经规划得这么清晰了,有没有能力把事情操办得足够漂亮,挣到足够多的钱,都是问题。

吴琦:不知道我是不是比《读库》更悲观。《读库》基本上还是有家底,它可以保证一定的抗风险能力,保证团队大体的稳定。但像《单读》也好,单向空间也好,现在在商业上没有太大的抗风险能力。当然,我也没有去核对账务,但一定是弱于《读库》的。

张立宪:这一定是有什么误解。我们只有一条腿,只靠销售收入。《单读》还有许老师不停地出台,有其他商业上的运营。

吴琦:但这种结构就比较不稳定。比如今年许老师爆红,大家都围着他转,明年可能六哥爆红,那别人就围着你转,不围着许老师转了。

张立宪:许老师还真是常青树,能红四十多年。

吴琦:对,真是不容易。所以您要赶紧上,抢一抢他的饭碗。

我现在说服自己也好,跟同事沟通也好,一方面,在《单读》的工作框架里,尽可能多去分享长期的愿景,而不是短视的利益。但另一方面,我没有特别自信《单读》可以给大家提供抗风险的能力。那我有自信的是什么?只能说在《单读》,你可以按照一种较为体面和舒适的方式,去实践人与人的关系。当然前提是你也认为这是有价值的。很有可能你为了四倍薪水,不要体面的沟通和为人的尊严,那没有办法。并且在一定范围内,你在这里可以积累一些实战经验,能帮助你在现实的就业环境中有一个腾挪的机会。比如你在《单读》做得还不错,拿简历来《读库》,可以找到一份还可以的工作,或者你也可以不做文化行业,去腾讯,去银行。

张立宪:希望在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来临之前,我们在现在也能活得很好。读库南通基地开放时,要采购各种东西。当时我们的行政说,要买一个大彩电,我看中的比如说是八千块钱的那台,但最后他买了一台六千块钱的。他说效果差不多,还能便宜两千块钱。我就发怒了,我说,一个人清醒状态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办公室度过的,为什么不让他这大部分时间过得愉快一点,舒服一点?我们挣钱不就为了这点开心?一个人在工作环境中,他所得到的不仅仅是待遇,而是对待,这占据了他每天大部分的时间,质量高低很重要。我们努力创造条件,也希望年轻人加入,一起投身于美好工作环境的共同建设。

位于南通的读库物流基地和阅读基地

读库的经营理念是从水泥厂老板那儿得来的

吴琦:像《读库》这样自给自足的系统,跟我们说的传统出版业、非虚构媒体其实都有所不同。它自己建构了一套生存逻辑。其中肯定有很多事,只能自己拿主意,没有太多可参照或可援引的经验。您如果遇到难题,一般会去哪个领域寻找智力上的支持或者经验呢?

张立宪:刺激的地方就在于很多事是没有答案的,或者此前我们这个行业没有遇到过的,这是最大的魅力。一般来说,我不会在同行里寻找答案。遇到想不开的事时,我会看我们的订户名单,甚至去某地出差。比如去杭州,我就会看杭州的订户里有什么人,也许有做律师的,做金融的,各种行业,跟他们聊,你会得到来自其他行业的东西,提升的力度更大。

在问题没有出现之前,我会主动找一帮人吆五喝六地喝酒聊天,听听对方理解的他所从事的行业、他所理解的出版行业。这帮助太大了,大过一个出版界老前辈对我们的提醒、指教。出了问题,我也查订户名单,看能不能找到相关行业的,打个电话过去寻找答案,那些帮助都是最无私的。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益上的诉求外,还有一种被人需要的感觉,所以这时我也毫不客气,需要他们贡献,我也就厚着脸皮去了,并且一般都能得到超出预期的答案。

这也是我的体会,我们做的也许不是出版。出版最后结出的果实不过是几本书而已。它的内在和金融业、房地产行业是一种行业,甚至和蒸包子的小店,都有各种相通的地方。这也是我喜欢在《读库》中呈现跨学科、跨专业文章的原因。一个人只学自己领域内的事是不够的,一定要学会从跨领域、跨学科的其他地方汲取营养、灵感。

《读库》刚开始做的时候,和所有出版机构一样,把书给渠道商销售。他们给我们一个定数,我们按照他们的需求印,他们再拿去卖。当时我认为这个逻辑完全没问题。可口可乐不可能自己开超市,也不可能在工厂门口开个小卖部,而是一定是让渠道商去卖。当时出版行业的基本逻辑是,我们做好内容就行,人家建渠道建了那么多年,更有经验,看一本书的眼光更好等等。但是后来出了问题,或者说我们意识到有问题,你被中间商绑架了,饱受中间商的盘剥。

后来我受到两点启发。我意识到,未来中国满大街跑的都是快递员。十几年前的这个灵感让我们走出了第一步。比这个更重要的灵感,来自当时的一位订户。他来北京出差,说咱们能不能吃顿饭。晚上喝酒,他喝大了,吐得乱七八糟回宾馆,从此我们就熟起来,什么事都聊。后来在一次通话中,他是做水泥企业的,就聊到销售的事。当然,水泥厂各地的分销商是他们的命根子,但是他说,水泥厂最喜欢什么样的客户?最喜欢开着拖拉机来采购水泥的散户。因为这些开拖拉机来的人,需求非常明确,他们来了,就会把足额现款给你,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,然后走人,没有账期,也不要折扣。

原来我们都尽量不鼓励这种开着拖拉机来零散采购的人,都希望他们去分销商那儿,好增加渠道对我们产品的信心,让他们觉得《读库》好卖,再从我们这进更多的货。那为什么不让那些开拖拉机的人直接来我们这里买呢?再加上当时所谓的市场环境已经有了,网店、电商、支付系统都有,顺理成章,我们就做起了这一套直营直销的系统。所以,我们的两根救命稻草,其中一根就是这位水泥公司老总提供的。

我们大概不会想到,一个做出版的人,去找一个做水泥的人取经。你们平时喝顿酒,他喝多了,喝吐了,也就老实了,以后他就跟你掏心窝子,也许就能掏出一个解决你问题的法子。但是你怀着功利色彩,说以后他没准能给我提供一个经营诀窍,这就不一定。这是很微妙的东西。我们自己要有开放的心态,跟什么领域、行业,什么学问和什么样的人喝酒都好,都可以得到有用的信息。

吴琦:原来读库的经营理念是从水泥厂老板那儿得来的。

韩剧《我的解放日志》

张立宪:现在的好处是什么?大家都参与到一件事里来,群策群力,就看你自己能不能融会贯通。如果你一意孤行,或者从一开始就有成见,屏蔽那些貌似与你无关的信息,那可能你就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。所以,一个人的大脑应该是打开的,他的心也是打开的才行。希望我们的年轻人能够打开吧。

有读者问,怎样让自己更打开?我估计这应该是个九零年左右出生的年轻人。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我觉得人要有一种美德:主动犯贱。主动去向自己在乎、喜欢、看重的人或事抛媚眼,这就叫打开。如果特别矜持,特别端着、装着,那打开就是假的。

我们不用都那么主流、价值最大化

吴琦:前阵子,我跟新世相的创始人张伟聊天,当然,他不在传统出版行业里,但不管是在互联网,还是商业社会,他都更成功。他有一个方法论特别有意思,他办事就是从零到一百,要么这件事不办,什么都不动,但要办的话,就全力以赴,不停留在中间。他不想别的,不犹豫、不怀疑、不反思,这样就不拧巴。我可能性格上不太一样,如果他在一百这头,那我就在零那头,宁可什么也不想,或者就按照比较传统的、静态的方式做事情。我好像也不需要开足马力的那种状态。

今天咱们好像一直在跟年轻朋友喊话,像您前面说到的,他们这一代更自由、富足,某种意义上说是可以卸下包袱,真的去做好自己的角色。我很酷,不想跟你们喝酒,不想跟你们这些所谓的前辈取经,我就想做我自己的,很得瑟的东西,我觉得,那你就把它做出来。最后我们也可以一块聊天,你聊你怎么做你的事,我聊我怎么做我的,可能也会有很多相似点。可能年轻的力量,还是在于他们真的去释放自己,别停在零到一百中间。如果你是一个静止的人,就把静止做到极致。可能这也是西方文化带来的启发,不用总是谋求相同。

英剧《疼痛难忍》

张立宪:我们不用都那么主流、价值最大化。其实我们很多作者就是一个超级大宅男或者重度”社恐”。有的作者,我们约在咖啡馆见面,他说这是他三个月以来第一次见生人。这样的好处就是,我们可以一起来完成一块拼图。他的优势让他发挥到极致,他的不足我们帮他弥补;我们的优势我们发挥到极致,我们欠缺的,他帮我们弥补。试图面面俱到、最大化,其实做不到。我们对年轻人的期待,也不是要做得四平八稳,品学兼优,不是这样。

吴琦:跟《单读》有交集,喜欢《单读》《读库》的年轻人,也不是非得真来这工作。咱们都是相对小的机构,能提供的职位也有限。如果能力特别强,或者专长在别的地方,你也可以成为出色的销售,优秀的公关,在各种大厂里工作。下午我们还在跟一位大厂的合作者打电话,他说,我们这有一个小姑娘很喜欢《单读》。我当然很高兴,但另一方面,有一种特别理性的成就感在于,如果有更多在其他工作岗位上的人,能理解我们在做什么,甚至有一定程度的欣赏,那我们就可以跟更多的合作者,更大的平台、品牌,陌生的机构,形成社会意义上的联结。不管它是水泥厂,还是互联网大厂。这不只是咱们私下认识,可以喝酒,而是在工作层面,可以互相启发、合作。反过来也可以说,《单读》《读库》是成功的,因为它能被不同的人所理解、认可。不一定我必须得和你那么紧密地绑在一起。我们提供的,不管是非虚构还是虚构的文化产品,也不是必需品,可能也就是一个月,或有那么一段时间,像跟六哥这样聊聊天,但我也不能天天聊天,天天只聊非虚构。

张立宪:根据我的体会,一个成年人,首先一定是要对自己负责。他不依赖、不麻烦别人,自己能活得好好的,进而是他如果有能力,还能照顾家人。这是每个人安身立命的东西。

除此以外,每个人都会有特别空灵的那一面或者一个小角落,那一面是不计较投入产出比的——我就要把它做出来,不把这事琢磨透就受不了。有相当一批人有这种浪漫。书在人的生活中也不是必需品,就是那么一个小小的,空灵的角落。可能你是一个大厂的程序员,但是业余时间爱琢磨一件什么事,并且喜欢不计代价把这件事儿琢磨得特别透,就很好。越成功的人,那个空灵的角落越大。普通人醒着的时间,十个小时里需要拿出六个小时来满足温饱,他可能六分钟就够了,剩下的时间可不就是全用来琢磨一些虚无缥缈的事,但那些事反过来又让他更加厉害,更加精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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